原住民是上帝留給這個世界在徹底失控之前,最後一個溫柔的提醒_蔡昇達。
這次北上花蓮瑞穗,從台九線263.8K向左轉入富源村,經過富源教會後再依循指標轉入小路,順著窄路向內走,就是進入部落的開始。經過橫跨山區溪谷上的橋,過橋後的蜿蜒小路向內延展,此時便抵達中央山脈山腳下的「馬遠部落」,用兩天一夜時間,真真切切地感受「農地農用」的生命力。
主辦人蔡昇達與馬詠恩是大學同學,十年前,詠恩帶著阿達回老家,一位外地台中人第一次認識布農族部落,從此阿達成為馬遠部落的家人。
後來阿達跟夥伴們創辦「歐北來」團隊,其中「島嶼拼圖」計劃第一個合作的部落就是馬遠部落。「島嶼拼圖」用部落旅遊的名義,實質上卻是在進行一場價值觀教育的革命,參與者從未被定位成觀光客,而是一群身體力行學習部落文化的學員,去深切地體悟土地與人之間的關係,一趟旅程下來,往往能引發很多反思。
這次「歐北來」更加歐北來(台語「亂來」),和萬榮鄉的在地青年們策劃了一場「農地農用」的特展,邀請了國際竹藝設計師范承宗共同設計執行,重新詮釋了部落智慧對於現今世界的珍貴價值。
阿達、詠恩、承宗還有更多馬遠青年們,將帶著我們這群外地人一起走入部落,他們說只要來到這塊土地上,就沒有區分任何的族群,族人們願意把家門打開,與大家分享屬於馬遠部落的生活種種。
走在社區街道裡,就是真實的部落文化。
馬遠部落在中央山脈旁更加顯得質樸可愛。充滿綠意的道路兩旁,是部落裡的矮房屋,抬頭看著透亮的藍天白雲,心情特別舒暢。深深吸一大口清透的空氣,耳朵裡彷彿只隱約聽見樹上的蟲鳴鳥叫,和街道上孩子們嬉鬧遊戲的聲音,你知道這就是與山親近才能感受到的時空停滯感。
所有報名的參與者們,全都自主地找到抵達馬遠部落的方式,聚集在教會廣場,等候阿達帶領認識部落的第一步:「社區導覽」。
首先,來到社區的一棟「傳統石板屋」前,阿達說在「農地農用」前,他們已經營了三年多的「島嶼拼圖」。每次行程收入除了分給所有參與工作的人員外,另有10%會撥入公基金,為了就是將傳統的石板屋慢慢再蓋回來。
「世界上所有的工藝,都來自於生活上的需要。」
傳統石板屋大門的高度大約只到胸口位置,窗口也都很小,阿達說這樣的設計在早期族群間爭鬥的生活中,具有防禦的功能。此外,布農族傳統上逝去的老人家都是蹲葬於家屋的第一塊石板底下,他們相信怎麼來到這世界,就會如何回去。所以,當外人要進到屋內,一定得彎腰前進,如行禮一般,也有敬祖的意義。
然後,我們來到「馬遠國小」來聽部落的故事,從這道被畫上傳說故事的牆,窺探出布農族人與各種生物共存的生活價值觀。阿達說著族人是如何在山上從聖鳥紅嘴黑鵯飛行的方向判斷能否繼續打獵、從蛇爬行的方式判斷該往哪些地方去、從鳥占、火卦中獲得祖靈給予的訊息,他說他來到這裡十年了,但每一次來都還是會從部落中學到新的智慧。
其實人們是有讀懂大自然訊息的能力的,但長期以來,社會早把我們訓練的離大自然很遠很遠。一面簡單的牆,畫出老人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故事,教育著族人們生活的哲理,直接又溫柔。
溪谷音樂會,突然一場大雨的順應自然。
坐在貨卡後頭,由青年們協助載著我們上山。行進過程中,不時得小心從頭頂迅速掃過的枝枒;然後車子繞了個彎,側身就能俯瞰縱谷的壯闊,即使山路顛坡,但大家臉上期待愉悅的神情全像是孩子一樣。
青年們在溪谷中搭建了一個木平台,平台就架在巨大的石頭上,底下就是滾滾流動的澄澈溪水。我們隨興地坐在溪水裡或石頭上,也不管身上的衣服是否一下子就全部濕透,就這樣任憑自己被大自然包覆著。
正放鬆聽著音樂時,山上卻開始下起雨來,阿達他們觀察著溪水的變化,眼看著開始有些混濁,便趕緊叫大家準備移到工寮避雨,原本滿心期待的溪谷音樂會,此時因大雨而中斷。
當時山上雨勢大到連帆布都撐不住,還因此裂開了縫,滂沱的雨水頓時淋濕了部分行囊,也在山路上匯聚成潺潺小溪流下山去。「溪水暴漲會不會出事?行李都淋濕了該怎麼辦?」若換作是平地人的我們一定是緊張死了,但部落青年們處之泰然,絲毫不受影響。先是在棚內生起火堆,讓淋濕的大家取取暖,然後就開始張羅著一大鍋熱騰騰的咖哩雞湯,還拿出竹筒飯、茶葉蛋讓我們先填填肚子。
然後,我們所有人就擠在一個小棚子裡,或坐或站。音樂讓每個人再度隨之搖擺,一起聚著火堆,繼續唱歌,心反而因此更緊了些。
後來雨勢漸小,大家抓緊時間下山。經過溪邊時,那座辛苦搭建的舞台已被暴漲的溪水沖垮了,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著我們,大自然的力量竟是如此強大,若沒有生存的智慧,在自然面前,我們只會顯得更加渺小。
但即便當天突發狀況這麼多,所有表演者反而更加投入,無論是馬遠社區、台玖線、紅葉國小、靈戰樂團、東布青年、黑旋風、都歷拉百年、桑布伊都是如此,隨著歌聲,我們好像更直接感受到族人們任真自得的生活態度。
就好像那幾位站在帆布裂縫中開心地用雨水洗頭、在雨中跳舞玩耍的馬遠青年,他們好像一點也不困擾這場中斷了音樂會的大雨,因為在他們心裡,一切的發生都是祖靈所給予的,彷彿任何事物都有著它存在的意義,順應它生活,才是自然。
老人家常說:「夠了,就好了。」
記得阿達走到馬遠橋上時說:「老人家從不擔心溪水被截水灌溉會導致魚蝦的消失,因為總有一天,水會找回它該去的方向。」
對於族人而言,山是我們的,所以去理解山林裡那些生命,讓萬物彼此和諧生存變成一種責任;溪谷是我們的,靜靜觀察溪水最初要走的路,順應它而生活著也是一種責任;部落是我們的,所以傳承長者們的生活智慧、看待事物的價值觀、愛它、保護它,都是責任。
山上有一處由范承宗所設計的竹林工寮,整體是用兩百多支「生長中」的竹子所搭建而成。承宗說他創作時喜歡參考百年以前的老智慧與方法,身為一個創作人,能將過往的智慧放入現代的設計裡頭,是他覺得很棒的過程。
當他初次來到馬遠時,他感受到部落裡喜歡保留著自然裡的隨機與一切的可能性,不做多餘的控制,「順應自然」這件事在這裡有股極大化的真實感。所以他使用馬遠滿山野生的箭竹林作為工寮的主體,這裡自然生長的箭竹林面積達70多公頃,也不需施化合肥料和農藥,是村子裡的主要作物。
使用「生長中的竹子」,就是承宗擁抱大自然裡給予的隨機,竹子隨著時間會不斷變化,枝葉會更加茂密,當然工寮也就更加穩固。
用設計概念精準地展現了布農族人的態度,學習獵人們使用的「吊腳陷阱」卡榫機關技術固定竹子,學著去觀察那些不可預期的結果,然後接受、相處、並處理,再把這種種過程分享給外來的我們。
另外,承宗也用編織融入了族人們日常上山休息的巨石,而後隨著時間麻繩會逐漸被鮮綠的植物覆蓋上,又是另一種充滿生命力的作品。
「分肉禮」是另一種獵人精神的分享。
布農族,是住在山林的民族。阿達一直不斷提到,想瞭解原住民生活的樣態,並非去觀察制式的展演方式,而是要真正讓自己走進部落生活中,聆聽獵人、部落青年、族人們的分享。
分肉禮中,獵人孟叔叔跟詠恩仔細的將獵物的每一個部位小心保存,從皮、血、肉、骨沒有一處浪費。孟叔說所有參與獵程的人都要被分到肉,若是下山時遇到正要上山打獵的人,也會分給他一些肉,是一種祝福意涵。
阿達說現在申請打獵時,得事先填寫一張表單,內容需事先記錄預計打哪些獵物與數量,但獵人的傳統文化根本無法事先決定要打什麼獵物,每次的收獲全仰賴大自然的給予,所以政策規範對於族人的傳統文化而言,是相當矛盾的。
「上山打獵」是一種部落生活的樣貌,進入山林打獵是非常危險的,獵人用生命、能力與大自然換取所需的食物,透過雙手、雙腳親自去拿,所以才更加珍惜。
獵人常說獵物是「用牠的生命來餵養我們的生命。」保育、山林、土地、生命、食物等議題全都存在打獵的議題裡,來到馬遠、面對著真實的獵人,會讓人不斷去思考心裡的答案。
「我們全部都是被分享的人、都是參與者」_阿達。
在沒有文字記錄的條件下,分享,是所有部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所有生活的智慧、故事會隨著老人家的記憶傳承下來,無論是祭儀、生活時序、捕獵技巧、如何與山林共存、如何張開自己的感官去感受自然的細微變化,一切都源自過往老人家們生活上的分享,
反觀平地裡的日常生活與傳統,彷彿彼此相隔著一道明顯的斷層,無法理解也不受重視,大家自顧自地往前走,往往一不小心,就造成無可彌補的錯誤。而來到馬遠,好像默默地經歷了一場內在修復,馬遠部落的族人們以尊敬與謙卑觀察自然,他們不斷說著一個概念:「人類本是依靠著自然而生存,『順應』才是最健康長久的生活方式。」
這般強調「屬地性」的「農地農用」,真實地呈現馬遠部落的生活、文化價值觀,足以稱為國際型的部落生活展,而這裡只是台灣花蓮的一處小角落。世界之大,我們應學會尊重任何的文化與生活,因為台灣本就是不同族群所拼湊出的文化組合,多元才是真正的台灣。
農地農用‧馬遠部落|台東製造(FB粉絲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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